〈有佐〉海平面
他位於3區橫跨東京灣的彩虹大橋，步履平穩的沿著一側的弧形鋼架攀緣而上，他遠遠地看著位在橋沿最頂端的小黑影，寒風凜冽，連領帶都吹歪了，他卻無動於衷並且笑得滿懷。
那個時候佐佐木琲世不過還是個三等搜查官。
他對於自身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，但偶爾也能隱約的想起許多瑣碎。
像是他會依循著身體的記憶沿著臨海線來到鮮少人煙的3區，他才發現東京灣的海風是如此溫暖溼潤，就像回到母親的懷抱一樣令他眷戀不已。他像個發現新大陸的探尋者，迫不及待的攀上已經不復昔日光輝的彩虹大橋，並且立於最高處俯望海域。
他望著海平面彷彿如臨深淵，但他一點兒也不怕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，讓海風充滿自己。
他知道3區是列入高危險區域的喰種聚集地，卻正合他的意，沒有人會與他爭奪這得來不易的安寧。
此後他在閒暇之餘便會瞞著上司及同僚溜到這兒透透氣。有時候他會拿著一本書，在橋墩上就讀了起來，海風總是把書頁吹得亂糟糟，他也總是不厭其煩的翻找方才讀過的書頁或者乾脆重頭開始讀起。
他喜歡海。平靜無浪的海能讓心靈沉澱，刺骨的風更能讓他忘卻一切。
他甚至忘了自己是CCG的佐佐木琲世。
再他第四次來到這兒時，他卻嗅到了來自另一個生物的氣息。他被這個氣味吸引，他仔細尋嗅著，這個氣味很獨特，他甚至分辨不出是人類或者是喰種，當他懷抱好奇爬上另一頭的高處，而那個他完全沒想過的人正轉過頭來與自己四目相對，表情冷漠，不知道在想些什麼。
他那個時候想，明明是令人如沐春風的味道，這個人不該是如此冰冷。
正當他以為會遭到一頓斥責時，那個人依舊面無表情，連語氣都只能用淡漠來形容。
「啊，是琲世呀。」
有馬貴將正與他分享著同一片海域。
回想起來，這大概是他真正與有馬貴將熟絡起來的契機吧。
事實上他們以往就有過許多交集，但琲世與其他CCG同僚一樣，對於有馬的階級以及不輕易表露情感的態度，感到敬畏與些微的恐懼。然而相處下來，很明顯地，他發現有馬貴將與其他人不一樣。他對待自己與其他同僚的態度一視同仁，不曾因為自己身分特殊而有所偏頗。
這個男人很輕易的讓他懷抱好感。
佐佐木什麼也沒問，他只是徵求了有馬的同意，坐在大約間隔兩步的空位，他們一起看海。誰也沒再開口說過話。
自此他們時常不約而同，他們會在橋沿上坐久一點等待對方，離去前也會向對方打聲招呼，即使如此，兩人碰面也只是點個頭示意，而佐佐木總是會假裝翻閱手中的書本，偷偷地往有馬的方向看去，他看著他孑然一身，神情沉穩。
有一次佐佐木終於忍不住發問：「為什麼有馬先生總是獨自一人看著海呢？」
然而有馬就只是笑一笑，沒有說話。
他便也沒再繼續追問下去。
某些時候，有馬也會稀有的主動開口問自己再看些什麼書如此專注，他便不好意思地說有馬先生會覺得無趣的，有馬便硬是將書要了去看，扶著眼鏡在夜風中努力摸索著文字，害得佐佐木一整晚只能手足無措地瞪著海平面看。
說實在話，他一直以為像有馬貴將這樣優秀又帥氣的人會有個漂亮的女朋友，忙完公事後會浪漫的一起共度夜晚。誰知道，有馬竟是看海看得徹夜未眠。而像自己這樣一個青年成天陪著他，他竟也絲毫不厭煩。
有一次有馬主動提起他曾有過的疑問。
「琲世，你想知道為什麼我總是獨自一人看海嗎？」
佐佐木沉默的盯著有馬，等待著下文。
「因為沒有人能夠與我到達同樣的高處。」他說，「即使他們能與我到達同樣的高處，也不會平心靜氣的坐下來陪我看海。」
佐佐木瞬間恍然大悟。
啊，原來如此，他與有馬先生，不過是同樣寂寞又純粹的人。
難怪他們的氣味會是如此契合，就像在浩瀚的人群中尋尋覓覓的另一個自己，他頓時心中一陣酸楚。
他靠近有馬，至身後輕輕擁住他的背膀，彷彿融合了彼此寂寞的氣味。
「琲世在喔。」
他這麼說，說完後還為自己神經大條的行為感到一陣羞恥，但他絲毫不後悔。
他找到了與自己本質相近的人，他就像發現珍寶一般感到寬慰，他們之間無形的高牆瞬間倒塌得蕩然無存。
他很高興。
「有馬先生。」
佐佐木花了不少時間攀爬上彩虹大橋的至高點，他看著與他同樣白髮蒼蒼的男人，看似早已等候多時，他在氣喘吁吁之餘不忘給男人一個微笑。
這一次的會面是喰種討伐戰前夕，比起以往，他們之間更增添了凝重的氛圍。佐佐木想起他稍早前交予曉小姐的「遺書」，莫名地感到一陣落寞。
他說不上來，他朝有馬的位置挪近了約一步的距離，他有滿腔的話語，卻無法好好整理出個所以然來。
最後他想都沒想。
「有馬先生，要是琲世不幸在這次討伐戰中死去怎麼辦？」
他看著海平面，平靜無浪。
「不，你是不會輕易死的。」
回答比料想中的快，他被戳中了在意的點，心窩隱隱作痛。於是他窮追不捨。
「要是我真的死了呢？」
「那麼我也陪你去死吧。」
他注視著那個眉頭都不皺一下的男人。
「騙人，有馬先生打算怎麼死？」
嘴上雖然這麼說，佐佐木還是笑了，他又朝有馬更貼近了幾分。
「那麼就約定在這個海灣吧，我會投海自殺。」他絲毫不帶猶豫，「……就像你喜歡的那個文人一樣。」
琲世看著有馬用著「今天晚餐要吃甚麼」的口氣，面無表情的說出這番話，他不禁想像有馬貴將投海自盡的樣子，忍不住訕笑起來。
他把頭倚靠在有馬的背膀，將全身的重量都託付在這個寡言的男人身上，海風很涼，有馬的髮絲撓得他好癢，他雙眼瀲灩。
「有馬先生這麼強，一定連自己都殺不死吧。」
「不，我從來不曾失手過。」
「有馬先生還真是自以為是。」他被逗笑了。
「這不是自以為是，這是我給你的承諾。」
他才不會說他有點高興。
他忽然覺得眼睛有點癢，海風直往他的臉上吹，他揉了揉眼，沒幾下便感到眼眶濕潤。他掩飾性的用手臂擦了擦臉。
怎麼回事，今天的海風稍微有些冷啊，他像個尋求安慰的孩子緊依於有馬身旁。
「來，打勾勾，說謊的人要吞下千根針喔。」
他伸出小拇指，瞬間又恢復得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。
事實上他才不想履行這個約定，他和有馬先生誰也不能死。
他只是覺得在某些方面笨拙的有馬很可愛，他看著有馬像個孩子乖巧的伸出小拇指，與自己的手指頭勾得嚴嚴實實。
「約定好囉。」
「嗯。」
佐佐木在心中暗暗地許下承諾。
他會變得更強，不再倚賴有馬先生，他也會控制好自身，不會讓體內的怪物再度掌控他的腦袋，他更不會讓另一個自己再次出來作怪。
他們倚靠著彼此，看著即將升起的朝陽，再次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，仍然毫無倦意，他們說好要在海風停止前離開此地，一起消失在海平面的另一頭。
佐佐木喜歡海，海能讓心靈沉澱，忘卻一切。
而他將不在忘記自己是佐佐木琲世。
_
有馬一定是能夠面無表情的說出震撼人心的話的人吧，對於失去記憶並且孤獨的琲世來說，短短幾句話或許就成了救贖。
天才是寂寞的，在我心中有馬與佐佐木大概都是天才。
